【影畫時光 】《陽光普照》:徬徨的十七歲

Published on 29-11-2020

滂沱大雨、黑漆漆的公路上,菜頭和阿和騎著偷來的摩托車奔馳。來到一家餐廳後門,菜頭一言不發逕自走到大廳,拿出開山刀一下子便砍掉黑輪的手。黑輪翻滾在地上慘痛呼喊,半隻手臂血噴淋淋,剩下的一隻斷掌在熱騰騰的火鍋上顫抖。站在一旁的阿和瞠目結舌,菜頭兩眼滿是燃燒的怒火。

剪接俐落,場景觸目驚心。鍾孟宏既是導演,也是攝影,鏡頭處理尤見用心。兩個少年的人生,自此染上一抹鮮血。

十七歲,成年前的最後階段,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像一棵樹,活力、茂盛,然而面對種種令人窒息的期盼,卻總是模糊、徬徨,往往率性而為,任由枝葉枯椏生長。《陽光普照》以一場傷人案作為電影的開場白。阿和受黑輪欺負欲報仇,怎知菜頭認真「幹」起來。兩個少年人被判入少年輔育院,阿和被判三年,菜頭被判六年。

潮起又潮落,春去春會來,花謝花再開。誰沒有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犯下不堪回首的錯誤?但若任由錯失發酵、發霉,整個人也就腐爛掉,成了一棵又彎又歪的樹。

重獲自由後,阿和從低做起,只想重新做人;然而菜頭心有不甘,有感阿和欠了自己,逼迫阿和做一些非法勾當。電影以菜頭和阿和的糾葛展開,牽連出阿和一家面對情感、面對人生的各種缺陷。尤以當駕駛教練的父親為主軸。父親一生的口頭禪「把握時間,掌握方向」,訓導身邊人走好前面的路,然而自己卻面臨兒子一個自殺、一個犯罪。

阿豪成績優秀,待人溫柔,是社會的模範生,也是父親的驕傲。考不上醫學系,重修一年,在補習班日以繼夜,麻木而不知意義為何。阿和活在哥哥的陰影下,變得任性、叛逆。然而阿豪一直朝社會的尖端上爬,長久站在陽光底下,一樣被耀眼的光芒眩目得失了方向。

「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東西是甚麼?」

「是有生命的東西嗎?」

「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佔一半……我好希望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有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只是藏在心裡,無人明瞭。阿豪從高處墜下。葬禮上,阿和得以出院送哥哥一程——阿豪兌現了承諾,讓未成年卻懷著身孕的阿玉,見孩子的爸爸阿和一面。

徬徨的,何止少年?陳以文演繹了一個固執、愛面子的父親的一百種情緒。兒子犯罪只想「被關到老關到死」的憤怒,被黑輪爸爸追討賠償不果以水肥車亂灑作威脅的啼笑皆非,在黑暗的小巷子尋找阿豪蹤影的孤苦,不敢面對阿和出院歸來而離家出走的無奈,最後不得不為兒子清理人生路上的障礙物而殺了菜頭的悲慟……陳以文憑此片獲得第56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實至名歸。

全片最堅毅的,是母親。哭過了,苦過了,再難過的事情總會過去,也會被遺忘。再慢慢起步,再穩穩地走。

《陽光普照》總是晦暗不明。故事闡述上,仍流於角色對話或自白推演劇情;然而鏡頭處理和場景構圖唯美,善用光影投射在角色身上,既寫實又迷離,呼應人物的處境。尾段擺脫菜頭的束縛、滿臉是血的阿和在公路上奔跑,像《四百擊》的長鏡頭下,Antoine一路跑向海邊——終於獲得自由,可人生才剛開始。

註:疫情下,許久沒去台灣走走。《陽光普照》散發出一種地道的台灣氣息,看著看著,教人懷念當地的人與物、事與情。此片代表台灣競逐第 93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獎;代表香港出戰的是曾國祥執導的《少年的你》,說的卻是中國的故事,講的也是普通話。年輕一代的困頓,誰說得清?

註:片中並未詳細交代角色年齡。阿和入獄時透露其出生日期為民國85年4月19日。題為十七歲,僅作年輕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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