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05-12-2020
達明一派在香港風聲鶴唳之際辦演唱會,感慨萬千,因不知素來作品針砭時弊的達明,以後能否繼續表演如常。在此大氣候,仍勇於站在台上,已值掌聲滿座。歷史不會簡單重複,但會押韻,三十年前的事件,恍如昨日,正是時候重溫當年的歌曲,審視歷史和眼前,亦便躬身自省,看看為何困於一處而未能走出迷宮。對我來說,最貼切眼前時代,同時亦是達明一派最震撼的歌之一,是《天問》。生靈塗炭,一切應向天問起。
《天問》與屈原名篇同名,本有繼承屈原之志。屈原所問是千古難題,正是世界由誰創造,命運由誰作主,為何天地如此,為何眾生這般等老生常談。縱使屈原所提及的神話或非信史事件,我們今日未必輕信,但對宇宙由來的詰問,今日未曾止息,只是從神話中的天地乾坤,換成對太陽系與黑洞的迷思而已。換了多少衣裳,內裏依然如一。
至於達明一派的《天問》,收錄《神經》一碟,發行於1990年,對應的自然是1989年天安門事件。詞人周耀輝要詰問的,不是宇宙起源,而是天地不公,為何上天忍心以萬物為芻狗。「上天」或有兩種解讀,一是中國傳統的「天命」,二是中國的「皇帝」,又其實兩者如一,因神話(現代則演變為視聽娛樂)可為人類塑造社會系統,耳濡目染,觀眾便以此為世界觀,沿此而生活。中國人深信天命難違,並將之投射於帝制,寧願乞求卑微的雨露,卻不信人手可以推動洪流。或因流毒千年不散,才使兩首《天問》隔逾二千年猶可遙相呼應,宛如雙胞胎。
抑鬱於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靜默無說話
風吹起紫色的煙和霞
百姓瑟縮於惶恐下
瘋癲於漆黑的火焰下
沙啞的叫喊是烏鴉
洶湧起一天丹緋雪花
千秋的咒詛何時作罷
《天問》起句極佳,氣勢磅礡,先極寫天地悲壯,由上而下,更顯「上天」攝人之氣勢。遙想三十年前的一夜清場,豈非如此。「天空」與「大地」、「百姓」對,暗示「上」與「下」之遙,事實是清場亦是重振中央權威之舉,人民與政府之間的關係倒退到天地之遙。用上「百姓」,除了切合全歌中國神話的主題外,亦似乎警醒我們人民依然卑下。
試想想,「百姓」與「市民」明明意義相若,為何總覺「百姓」格外卑微?或因每次提起「百姓」,其對面是「皇帝」,一日中國人離不開「百姓」的觀念,一日腦內仍重演「百姓求聖上開恩」的劇本。數月前與一名大陸教師聊天,對方知識水平不俗,亦算開通,但談到政治,仍會用「百姓」一詞,其實無意間塑造了中國皇朝。「千秋的咒詛何時作罷」,說不定多少有關。
詩與散文之分別,在於詩多用意象,不把意義道破。「火焰(熾盛凶惡)」、「紫色的煙和霞(迷茫險惡)」、「烏鴉(蒼涼)」、「丹緋雪花(血腥/多事)等,以意象渲染當夜與從此的政局,莫不精準而感人,不得不歸功於詩的寫法。
前人論唐詩,起句太壯,中段或結尾一旦失接,便成龍頭蛇尾之勢,頭重身輕,反為不美,但周耀輝所寫的中後段,絕無弱勢,使全歌精神,別有風骨。或因親歷八九時代,感受尤深,下筆如有神。
誰挽起弓箭 射天空的火舌
誰偷仙丹飛天 月宮安守青天
第二段化用「后羿射日」、「姮娥(嫦娥)奔月」的典故。「天空的火舌」,自然暗示中央權威,在此瘋癲時代,質問誰還敢抱后羿射九日之氣勢向權威宣戰,又詰難誰仿效嫦娥飛天,從此安於天上人間?嫦娥奔月之故眾說紛紜,有說嫦娥為免逄蒙偷藥而率先吞丹,有說為求不死,亦有說為避后羿暴政。由於詞內並無探究,姑且擱下不理。不過,用上后羿與嫦娥,則不得不承認是呼應屈原的《天問》,「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后羿如何射下九日?日中神獸烏又是如何解體?)」
然而悲壯詰問過後,音樂亦歸於淡落,亦是當刻達明一派與周耀輝對時局的感受:
縱怨天 天不容問
嘆眾生 生不容問
在「上」對天是怨,在「下」對眾生是哀嘆,但怨嘆之外,似亦無力扭轉乾坤,問亦無用,才是悲鳴過後的最痛處,今日重聽《天問》,也許悲涼倍生。「沙啞的叫喊是烏鴉」,不但是人民,也是此歌的自畫像。
不過,消化感情以後,路仍須走,反思二千年以前到三十年以前,有何可作殷鑑,從而走出歷史的迷宮,才不負腳下的鮮血枯骨。
參考:
〈Glocal Pop〉《天問》-沈旭暉
https://news.now.com/home/life/player?newsId=158625
達明一派
作詞:周耀輝 作曲:劉以達
抑鬱於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靜默無說話
風吹起紫色的煙和霞
百姓瑟縮於惶恐下
誰挽起弓箭 射天空的火舌
誰偷仙丹飛天 月宮安守青天
縱怨天 天不容問
嘆眾生 生不容問
瘋癲於漆黑的火焰下
沙啞的叫喊是烏鴉
洶湧起一天丹緋雪花
千秋的咒詛何時作罷
誰斗膽挽起弓與箭
射天空囂張的火舌
誰不惜偷仙丹飛天
月宮孤單安守青天
縱怨天 天不容問
嘆眾生 生不容問
眾生 天不容問
眾生 生不容問
眾生 終不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