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史記‧秦始皇本紀》
翻譯成白話是:「穿三泉而建的地宮,充滿華麗的陪葬品,有水銀川流的江河大海,有防止盜墓暗藏弓箭的精密機關,天花板裝飾著天文星象圖,地上模擬大一統的秦代疆域,還有用鯨魚油做成的長明燈,照亮整個地宮,燈火通明,長時間都不熄滅。」家天下的帝王,其野心抱負之大,不是凡人之輩可以想像的。秦始皇統一天下,將當時的世界視為自己的家園,將自身的想法付諸實行─長城、馳道、統一度量衡、文字等。即使是死後的世界,他也不放過,他想將地上的世界搬進地下,統御人間,也掌握神靈。
有野心的統治者不只秦始皇,只是他將野心推到了極端,無可避免地成為眾矢之的。歷史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但仍然留下了痕跡,讓觀者感受到統治者的野心。我在二○一六年到了日本東北的日光,參觀德川家康的家廟東照宮,當時震懾於其金碧輝煌與精雕細琢的建築。除了美學上的感動,我無法在以往的思考座標中,找到適當的參照。直到今年,我在京都參觀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所建的二条城,才對於東照宮有進一步的認識。二条城蓋在天子腳下的京都,離京都御所不過幾公尺,其規模之宏大足顯德川將軍的權力。雖然天皇因為血緣關係而無法被取代,但掌握實權的是德川家。
二条城除了規模宏大,也企圖以藝術形式呈現將軍的地位,由狩野派畫師所繪製的障壁畫,表明了將軍乃一國之主的實質權力。雖然德川將軍在兩百多年的統治中,並沒有到過二条城幾次,但二条城的存在讓人明白:權力不只是生前的展示,死後的精神、靈魂和儀式的世界,也歸德川將軍所掌控。
日光東照宮:守護江戶的陵寢
德川家康死後,被按照遺言放在駿府附近的久能山東照宮,一年之後改葬於栃木的日光山。家臣們在德川家康死後,討論如何彰顯他的偉大,如何以儀式將其神格化,並使德川家的權力永固。德川家康選擇的兩個地點並非偶然:駿府的久能山與栃木的日光山,兩者都具有神聖的意涵。久能山是德川家康最早的根據地,東照宮鄰近他退休後的居所駿府城,臨海的位置,居高望遠,有絕佳的景色。但他選擇此地的原因不只風景,久能山的山門面西,如果延伸一條直線出去,一百公里外就是三重的鳳來山寺,此地是家康的父母祈求藥師佛如來賜子之處,後來家康之母夢中見到藥師佛如來,也真的懷孕了。
這條線再往西就是家康的出生地岡崎城,再往西則是京都。久能山處在這條線的最東邊,在神道的信仰之中,東邊為神居之地,而廟門面西的久能山則將家康的出生、成長之地與京都聯結在一起。
野心構築出的建築
栃木的日光山如何與駿府的久能山聯繫在一起呢?
日光山為佛教天臺宗的重要聖地。德川家康與豐臣秀吉爭天下時,天臺宗佛教在關鍵時刻幫助家康奪得天下。江戶為德川幕府的根據地,我在序文提到日光山位於江戶北方的軸線上,北方為北極星閃耀之處,而從久能山拉出一條東北軸線,中間穿過富士山,與江戶北方的軸線交會之處即在日光山。
日光,為天照大神之意,即日本天皇的始祖。將德川家康葬於此,明顯是想將此地變成日本的宗教聖地,徹底神格化德川家康的地位。從歷史的發展來說,德川幕府雖然嘗試取代天皇的權威,但始終無法遂其心願。對於日本人而言,皇室是唯一的,而將軍終究會離開歷史的舞臺。日本皇室和德川將軍的地位與企圖,使得與兩者有關的藝術,有完全不同的風格。皇室的藝術呈現穩定、自然和協調;由將軍贊助的藝術則絢麗、誇張與大膽。
按照德川家康的遺囑:「在日光山建座供奉我的小祠堂,待我成仙為神,必將在此庇祐日本,守護和平。」而擴大東照宮規模的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其心態更是膨脹,想一展將軍的勢力。在十七世紀早期同時間完成的代表性建築,除了東照宮,還有做為京都皇室別宮的桂離宮。研究日本庭園的專家布魯諾‧陶特(Bruno Taut)說:
「桂離宮是日本最終、最高的建築的發光點。」
「這絕妙的藝術源泉無疑存在於冥想、凝思以及日本的禪學之中。」
川端康成也同意布魯諾的看法,覺得桂離宮的簡潔宮門,附近開放著苔蘚之花,給人優美的印象。然而,東照宮做為將軍陵墓,是炫耀將軍成就的場所,其大量而精美的裝飾,從人力的運用上計算,需要工匠一百六十九萬的工作日,和助手們兩百八十三萬的工作日,兩者相加將近四百五十萬工作日。
從東照宮一進門的陽明門即可看到絢麗奪目的設計。陽明門高十一公尺、寬七公尺,整體顏色相當繁複,有黑、白、金、紅、藍綠、青藍等色。門本身並不高大雄偉,其特色在於五百零八件的雕刻。門上的雕刻複雜細緻,有祥瑞象徵的龍、麒麟、龍馬等中國動物。門正面有孔子、周公等畫像,呈現有中國文化意涵的歷史故事,顯示將軍按照儒家的精神統治天下;而背面的畫像則是道家仙人,有期望將軍能夠永生的隱喻。
當時負責總設計的是御用藝術家狩野探幽,以及他所領導的狩野派畫師。在設計上,採用日本特殊的工藝美術,包括漆塗、箔押和蒔繪等,這幾種工藝美術都和漆器以及金箔相關。所謂的箔押是先在漆板上打好底,接著上漆、貼金箔,設計圖稿之後彩繪;而蒔繪則是在漆器的表面以漆裝飾圖樣或文字,接著再以金、銀等金屬色粉上色。由於漆器本身光亮,所以將金、銀色澤的圖案加諸其上,會呈現出一種厚重穩定的美感。
東照宮雖然是陵寢,但不只為了給死者安息與平靜,德川家的子孫、轄下的大名諸侯都必須經常來參拜,奉上供品,顯示順從。參拜時,只有位階最高的武士才能從陽明門進入,進出時,透過雕刻以及視覺所見,使得眾大名都感受到德川家的權勢。在江戶時代,一般人只能站在陽明門外,能進入陽明門的只有重要的諸侯,陽明門之後的唐門只限更少數的重要家臣進出,因之唐門的雕刻比陽明門來說,遜色了一點。
唐門的形制與陽明門相同,都是四方軒唐破風屋簷樣式,青銅色的屋瓦顯得有點古樸,門上的裝飾也是有儒家色彩的歷史故事。較具特色的是兩側的梁柱,白色的柱面搭配黑色龍飾,左側為降龍柱,右側則為昇龍柱。進入唐門之後,是祭祀的正殿。
退出歷史舞臺的德川家
在德川家康統一天下後,日光山具備的象徵地位維持了兩百多年,將軍在此地打造足以與伊勢神宮相抗衡的宗教中心,在死後的世界管理著天下,企圖超越天皇,成為真龍天子。
當德川幕府無法因應世界的新局勢,退出歷史舞臺,東照宮的建築沒有傾倒、毀壞,彷彿發出如孔尚任的哀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日本人似乎有著某種懷舊心態,往往讓不同時代的遺跡並陳,在現代與歷史中一起活著。
本文節錄: 《東京歷史迷走》一書
ISBN: 9789571372600
作者:胡川安
- 生活中的歷史學家,身於何處就書寫何處,喜歡從細節中理解時代、從生活中觀察歷史。在日本、巴黎、美國和加拿大生活過。因為工作的關係,也在中國不同地方旅行。
- 由於興趣龐雜,大學雙修歷史與哲學,研究所於國立臺灣大學雙修考古學與歷史學,後取得加拿大麥基爾大學東亞系博士。目前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gushi.tw)網站主編,文章散見於雜誌和各大媒體。
- 著有《和食古早味:你不知道的日本料理故事》、《絕對驚豔魁北克:未來臺灣的遠方參照》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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