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在閱讀】日本近代第一級小說:《伸子》

Published on 19-12-2019

日文文壇譽為「日本近代第一級小說」
近代以女性視角撰寫的離婚小說先驅

《伸子》中極力探究的問題,是現今仍根深柢固的「家庭」的問題:是「丈夫」與「妻子」的問題、是試圖擺脫「女傭」、「保母」身分的女性的問題,更是階級的問題。

內容簡介

街上到處歡聲慶祝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喧鬧紐約市區裡,來自日本的留學生伸子陷入愛情的憂鬱之中。伸子與父親一同來到紐約生活,在同鄉會遇到年長她十來歲的男人佃。佃充滿謎團的生活方式、廣博的學問知識,都讓年輕的伸子迷戀不已。然而,身邊的人都勸伸子離開這男人。

伸子不顧旁人的阻撓,與佃在美國結婚。但回到日本後,伸子的家人毫不接受佃的存在,夫妻倆寄居在伸子娘家,毫無地位可言。為了心愛的丈夫,伸子決心離家自立,她以為新居生活會是圓滿幸福的開始,沒想到,自己只是從一個家庭的掌心中,逃往一個男人的控制之下⋯⋯

宮本百合子依據自身經驗,描述女性從家庭解放、從婚姻制度解放的女性私小說。赤裸直擊日本傳統夫妻觀,日文文壇譽為「日本近代第一級小說」。

節錄

四下的緊張一口氣弛緩下來,連伸子都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外界的噪音驀地自身後一擁而上。正值晚飯後時間,人們都上街去了。伸子所在的五樓正下方的百老匯大道,無數行人絡繹不絕的腳步聲、談笑聲融為一體,化成散漫不定的濃濃雜音,直升而來。汽車尖銳的喇叭聲穿透都會彌漫至夜空的巨大喧囂,在燈柱下叫賣晚報的報童高亢的吆喝聲斷斷續續。─手紡呢衣物男子迅速理好文件,收進自己的黃色手提包裡。接著他和佐佐交談了兩、三句,遠遠地向伸子道別,以做作的快步離去。佐佐送男子到門口。

回來後,佐佐津津有味地吐出香菸的煙說:
「好了──差不多該出門了。」
伸子離開窗邊,在一旁的長椅坐下問:
「真的要去嗎?」
「怎麼這麼問? 妳也要去吧? 我已經這麼回覆人家了。」
「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累壞了。而且……好像不怎麼有趣。」
「唔……」
佐佐沉默地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半晌,徐徐地說:
「不用換衣服了,妳也一起來吧。只要去了,總會有收穫的。再說,得趁著我還在的時候,多認識一些人,否則到時候只剩妳一個,總是不方便。」

今晚伸子和父親受邀參加日本人學生俱樂部主辦的類似茶敘的活動。邀請函上說,這場懇親會的主賓是最近剛從故國來美的某文學博士,卻完全無法勾起伸子的興趣。伸子本身也是紐約初來乍到的旅客。午後她一個人前往陌生的下城購物,精疲力盡地回來。想到連晚上都得規規矩矩地待在人群之中,她實在有些厭煩。但健康而精力旺盛的佐佐大多數時候都不顧伸子內向的性情。他總是以不像將屆耳順的活潑拖著伸子四處跑。這顯然是出於父親對女兒的關愛,想要趁自己停留此地時,讓伸子熟悉環境,並廣為結交。他是來這座都市出公差,僅停留短暫的三個月。他回國以後,伸子將一個人留在這裡。旅行期間,伸子縱然不情願,大抵上也都是跟著父親到處走─從市公所到某家大銀行的鐵絲網內,深入人們坐在錢幣堆裡以蒼白的指頭數錢的悶熱房間裡。但是對此地陌生、又沒有特殊目的的伸子,若是不跟著父親走,肯定又會覺得日子漫長得難熬,就宛如被丟在一邊的石頭般無趣──現在她也確實不想出門。但一想到父親離開後,自己得一個人悶在飯店房間直到十二點,又不禁毛骨悚然。

伸子踢動雙腳,磨磨蹭蹭,這段期間,佐佐逕自踩著活力十足的步伐進臥室去了。很快地,開著的門內傳來潑水聲、放下髮梳的輕脆碰撞聲。窗外是夜貓子大都會毫無睏意的喧鬧,以及對街建築物屋頂上旋繞的廣告霓虹燈忙碌的閃爍。漆黑的夜空反射著下界的燈火,染上朦朧的溼潤。

一股孩子氣的恐懼油然而生:「萬一被丟下就糟了!」
她匆忙起身追上父親。佐佐已經梳好頭髮,站在房中央,一隻手正要穿進外套袖子裡。伸子見狀急忙說:「抱歉,可以等我一下嗎? 我還是去好了。」
伸子快步走到鏡前。
佐佐看看時鐘:「快沒時間嘍?」
「很快就好,五分鐘就好!」伸子迅速梳理頭髮,戴上褐色的小圓帽。


隨著街號增加,行人漸減,街景變得冷清起來。

父女來到拉下百葉簾的陰森大櫥窗,在街角往左彎。一離開大馬路,頓時變得陰暗,好似連平緩的下坡路路面都看不清楚了。隔著前方一條大馬路的另一頭是哈德遜河,不時有刺骨的夜晚河風颳過。河畔公園樹葉落盡的樹木間,立著朦朧綻放冰冷蒼白燈光的煤氣燈。

寒冷與寂寥之外,又攙雜了恐懼,令伸子感到異樣的緊張。她不自覺地用力抱住父親的手臂。

「一片漆黑呢。你知道在哪裡嗎?」
佐佐的鞋跟敲出聲響,不停留意著右側人家,以有些異於平時的壓抑語氣說:「應該還要再前面一點。─不過每戶人家都長得一樣,真教人沒轍。路燈實在太少了……」

確實,左右並排著幾十戶人家,狹窄的門面如出一轍,都有著低矮的鐵柵欄及高上三、四階的屋門。街道上稀疏的路燈光線,照不到這些和路面有段距離的樸素門口。兩人幾乎是一戶戶查看著這些陰暗的人家門口前進,愈來愈感到孤寂。就在他們開始厭煩的時候,前方出現一道透出燈光的拱窗。窗簾隙縫間映出室內男子走動的立姿,傳出聽不清內容的話聲──伸子扯了扯父親的手臂。
「是這裡!」
佐佐看了一下屋子外觀,走上門口階梯,撳下門鈴。短促而無餘韻的鈴聲立時在門內響起。伸子生出期待與好奇。這陰暗的巷弄正令她陷入莫名的不安,導致她感覺這道老舊的玻璃門另一頭似乎有某些溫暖愉快的事物在等待。玻璃很快地映出人影,橡木門意外順暢地朝內打開。開門的男子見到兩人,將門開得更大,語氣恭敬地寒暄道:「歡迎光臨。請進……」

佐佐一進門廳,立刻脫下外套。伸子張望四周。右側牆邊有附鏡子的高帽架,左側擺著有葡萄藤蔓厚浮雕的長椅,前方是通往二樓的平緩階梯。屋內有間以厚重的門簾遮掩視線的開放房間,那間廳房傳來全是男聲的鏗鏘有力談笑聲。

那附近堅固的褐色橡木圓柱及鑲板在燈光下反射著光澤,令伸子感到舒適的感動。這一帶滲染著某種讓她感到新鮮的氣味。家具上光劑的氣味,與香菸、羊毛和某種乾燥皮革散發的氣味合而為一,感覺就是純男性的住居。

開門的男子協助佐佐褪下外套後說:「請往這邊走。也有許多女士光臨……」

伸子微微頷首,這時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男子的容貌。男子穿著白色低領而有些磨損的樸素黑衣,打著黑領帶。相貌陰沉,但渾圓寬闊的下巴很有特色。伸子 邊上樓邊問:「請問安川小姐有來嗎?」
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以應是天生的低沉嗓音回道:「有的。」
上了二樓,有個房間房門半掩,裡面傳出女人的談話聲。男子出聲:「安川小姐,佐佐小姐來了。」

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咦! 她來了?」
話聲剛落,安川便大步趨前出現在門檻上。領伸子上樓的男子下樓去了。安川冬子是伸子短暫就讀專門學校期間的學姊,非常勤學,是眾所公認的模範生。

伸子只和她交談過一、兩次,但是在此地,稱得上來自大海另一頭的朋友,就只有安川一個人。安川約一年前便進入C大學攻讀教育心理學。

安川稀罕地打量伸子:「我聽說妳要來,但因為我都不出門,所以不知道妳已來了。妳來得太好了─什麼時候到的?」
「三星期前。」
安川一點都沒變。她以同樣令伸子驚訝的一如既往的爽脆口吻問:
「聽說妳和令尊一起來的?」
「對,我是他的跟班。」
伸子感覺在這些女人面前,自己被當成小女孩般看待。
「今晚他也來了,在樓下。」
「這樣啊。──真好。妳現在住在哪裡?」
「布倫特飯店。」
「啊,那裡我去過。──我來介紹,這位是高崎小姐──她是高師畢業,主修家政學。這位是名取小姐──攻讀音樂──」
伸子逐一向每個人周到地行禮。
大略寒暄、簡短問答完畢後,伸子感到一陣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意外的模糊寂寥。在場的人裡面,沒有一個讓她一眼就產生某些好感。她們的主修不同,容貌亦各異,然而每一個都像能幹的人那樣,不論在物質或精神上都極為忙碌,彷彿不斷地受到催趕,毫無餘裕。這些就像她們枯燥無味的衣著,毫不例外地成了她們的特色。伸子將脫下的外套擱在旁邊的椅子上。

一度中斷的學校話題、留學生的流言,很快地再次死灰復燃。有人親切地向伸子攀談,伸子友善地逐一回話,然而心卻異樣地沉鬱。充斥這個房間的生活圈之狹隘、氣氛之憋屈,總教人侷促,無法融入。好不容易進入全新的環境與生活,這些海外遊學生卻不聞不見,即使和朋友在一起,也只知道埋首學業、功課與忙碌,或談論第三者全無興趣的他人流言,這種狀況,教伸子感到恐怖。

即使下去一樓的廳堂,伸子仍擺脫不了受到束縛的感覺。
佐佐愉悅地坐在廳堂角落的安樂椅上,說個不停。
剛才領她上二樓的男子靠在入口附近簾子旁的柱子上,雙手抱胸,正與坐在椅子上的另一名男子交談。椅子上的男子膝上不合時宜地躺著一隻蜷成一團的黑白貓。男子愜意地邊摸貓邊說話。這散發家庭氣息的情景讓伸子覺得舒服。伸子想要向旁邊的中西打聽那名男子叫什麼。中西是後來才到的小姐,聲音悅耳,說話充滿感情。

結果,剛才的男子笨拙地挪動著魁梧骨感的身軀,來到就在她前面的桌子旁。他伸手做出拂拭桌角灰塵般的動作,以低沉的嗓音進行開會致詞似地開口:「各位晚安──」

周圍幾張臉轉向聲音所在,整間廳堂的嘈雜安靜下來。一片靜默當中,有人在拼木地板上挪動椅子。裝模作樣的清喉嚨聲響起……

男子略低著頭,平淡地對許多人蒞臨參加表達謝意,歡迎並介紹松田博士後,坐了下來。松田博士是個外貌溫厚的中老年人。他站了起來,隨性地聊起從藝術鄉土特質觀點,對美國繪畫藝術的觀察心得。

說著說著,博士略帶沙啞的平坦嗓音轉往泛泛之談,伸子很快地又感到不滿足了。她聽著博士的話,開始比較對面一字排開的男士們。大部分的人都轉頭看著立於廳堂右側的博士,因此從伸子這裡只看得到許多張臉的左半邊。紅光滿面、眼皮浮腫的庸俗面孔;膚色泛黑、眼鼻粗糙、八成有口臭的容貌;又或是臉頰到嘴邊瘦削無肉,擁有疑似黏液質光滑皮膚的臉龐。腳擺放的位置、憑靠椅子的姿勢,在在似乎顯現出隱藏的部分性格,讓伸子覺得這項觀察很有趣。看正面時伶俐精悍的某個青年,側面卻彷彿暴露出他的魯鈍,顯得虛弱無力。

伸子忽然對平素難得看到的自己側面感到幾許不安。她一個接著一個看去,目光落在斜對面剛才那個不知名也不知道職業的中年男子身上。

男子坐滿了整張椅子,應該是習慣動作,雙手緊緊地交抱在胸前,略低著頭。

伸子送出不必擔心被對方發現的一瞥,心中一隅生出輕微的困惑。男子的側面有著她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欠缺的特質。其他男人,容貌與身體都有著相同的力量密度─亦即是以無異於胸膛的相同血肉所構成,然而唯獨這名男子,那肩膀寬闊的北方人體格與上面的臉之間,有某種扞格不入的微妙差異。從腳部以相同的力道一路往上看,來到臉部時,視線卻在這裡被某種複雜的東西給絆住了─某種質樸、感傷,就像無法順暢發露於外,轉而內攻般的情感化成了陰翳,蔓延在那張下唇緊抿的蒼白側臉上。

伸子的視線後退了一兩次。她被那張陰鬱的側臉挑起了好奇。男子臉上有的,絕非許多人都擁有的那種得意人的快活,也非剛毅,而是某種陰影,接近黑暗。愈是注視,愈讓人強烈地想要知道那種陰翳是來自何處的什麼。

本文節錄自《伸子》

  • ISBN:9789863446910
  • 出版社:麥田出版

作者:
宮本百合子
一八九九年出生於東京。本名是中条百合,父親是農學校講師,母親是出身貴族女學校的名媛,宮本自小就受歐美思想薰陶,學習鋼琴,也經常觀賞戲劇、美術館的繪畫作品。十六歲時進入日本女子大學就讀,並在《中央公論》雜誌發表小說《貧窮的人們》,受到文壇矚目,並稱她為「天才少女」。

一九一八年,宮本與父親一同赴美,隔年她在哥倫比亞大學當旁聽生,和年長十五歲的學者荒木茂結婚。然而宮本婚姻生活並不順遂,五年後,她和荒木離婚,隨即在友人的引介下與俄國文學研究家湯淺芳子展開同居生活。她將這段婚姻過程寫成長篇小說《伸子》,被譽為是「日本近代文學的第一級作品」。

一九二七年,宮本與湯淺前往蘇聯、歐洲旅行,傾倒於馬克思主義。宮本回國後就開始參與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加入無產階級作家聯盟,並成為日本共產黨的一員。一九三二年,她與共產黨員宮本顯治結婚,隔年宮本顯治就因「日本共產黨內奸查問事件」而入獄。宮本顯治入獄期間,宮本為了表示自己與獄中的丈夫在同一陣線,將筆名冠上夫姓,正式使用宮本百合子這個名字。

二次大戰結束後,宮本與中野重治等人共同創立新日本文學會,致力於推行文藝運動與婦女運動。代表作《風知草》、《播州平野》、《道標》等作品也於此時完成。在長篇巨作《道標》完成後的隔年一九五一年,宮本因病過世,享年五十一歲。宮本的作品從《伸子》開始,便體現一個主題:自由。她在創作中帶入自身經歷,領先時代提倡女性解放,更是日本戰後的民主主義文學、抵抗文學開創先鋒。

譯者簡介:
王華懋
專職譯者,譯有數十本譯作。近期譯作有《今晚,敬所有的酒吧》、《便利店人間》、《無花果與月》、《戰場上的廚師》、《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破門》、《一路》、《海盜女王》等。

封面設計:
王志弘
台灣平面設計師,國際平面設計聯盟(AGI)會員。1975年生於台北,1995年私立復興高級商工職業學校畢業。2000年成立個人工作室,承接包含出版、藝術、建築、電影、音樂等領域各式平面設計專案。2008與2012年,先後與出版社合作設立Insight、Source書系,以設計、藝術為主題,引介如荒木經惟、佐藤卓、橫尾忠則、中平卓馬與川久保玲等相關之作品。作品六度獲台北國際書展金蝶獎之金獎、香港HKDA葛西薰評審獎與銀獎、韓國坡州出版美術賞,東京TDC提名獎。著有《Design by wangzhihong.com: A Selection of Book Designs, 2001–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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